1967年學校亂成一鍋粥的時候，同宿舍的伊某鬧出了一樁大事，他對林副帥和江旗手起了疑心。那晚，他捏著一張倆人的照片讓我看：明擺著嘛，表情、眼神都不對勁，野心全露出來了!又說了許多，顯然想得到我的認可。我膽小，哪里敢去附和，只好應付幾句。伊是老黨員，義不容辭地到處宣講，結(jié)果不用說了，全校開了批斗會，公安部的囚車直接把他拉走，再沒見著。40年后老同學相聚，觥籌交錯間，微醉的老伊摟著我肩膀說：當年你守住了嘴，要不就跟我一塊做伴去了。我不知說什么好，覺得守住嘴也不是什么光彩，只不過沒拿雞蛋往石頭上碰。

守住嘴好辦，守住心不容易。二戰(zhàn)時法國淪陷敵手，有些女孩跟德軍兵士搞到了一起，甚至還生了孩子。法國光復后，她們成了國恥，紛紛被游街示眾，攝影家卡帕記錄下這一瞬間。幾十年過去了，歷史的眼光開始變得寬容。被占領的日子也是日子，戰(zhàn)火間相對平靜的時光出現(xiàn)了和平的幻象；一些女孩為了活命和生活的實惠而委身，也有的動了真情。但歷史寬容了，道德未必放行。民族災難深重，敵我營壘分明，不論尋找什么借口，以身飼敵都說不過去。她們沒有耐得寂寞和艱難，沒有惜守萌動的青春，失身又失節(jié)。

現(xiàn)在我們知道了，一些德高望眾、閱世極深的先輩，也曾在特殊環(huán)境下積極主動地失過身。他們在運動前后奉命臥底于朋友間，刺探和誘導他們說出對時局和組織的異見，匯報上去換取好臉色。我們盡可以歸罪于持續(xù)高壓和洗腦的政治大環(huán)境，但也難掩當事人內(nèi)心深處的齷齪。我讀過學者錢理群的一篇內(nèi)省的文章。在五七年那場運動中，他并沒有揭發(fā)和出賣過誰，但還是清理了當年的發(fā)言稿，一縷縷分析那種竭力靠攏以求平安的陰暗心理，因沒有守住獨立的人格而自責。這種近乎嚴苛的精神于當下實在可貴。

過去的年代守住某些東西是很難的。因為千萬顆紅心都連在一起、千萬朵花兒都朝著一個方向，所以才有了像章別在肉身的虔誠、握了領袖的手幾個月不洗的感動。三十多年過去了，經(jīng)歷了一次次思想大解放，但人格的獨立依舊稀缺，守住內(nèi)心談何容易。脅迫和扭曲它的力量太多太強大，除了外部的強權(quán)和功利，還有內(nèi)心的怯懦、貪婪、愚昧人性的所有弱點，都與獨立健康的人格為敵。

一名失足女發(fā)了四百多條微博，引出了二十多萬粉絲的追捧。她的《接客日記》細節(jié)詳盡地傾訴了賣身的辛酸和對父母的愧疚。后經(jīng)調(diào)查，這個她卻是一個有妻有子的大男人。網(wǎng)友們驚呼上當輕信，又是輕信!沒有人自問：信了，還不是自己骨頭太輕?小姐身份已經(jīng)令人傾心，解救風塵更教勇士們大義凜然、奮不顧身，還有什么判斷力可言?

記者臥底搞傳銷的老鼠會，如同進入了功能強大的勵志課堂。見不到欺騙和丑惡，聽不到污語和穢言，整天講的都是關愛、平等和尊嚴。許多農(nóng)民工到處受欺侮，從不曾被人正眼看；入了會，突然覺得像進了一個大家庭，渾身暖洋洋的，為了幸福的愿景，感激不盡地繳出了入會錢。你讓他們守住人格?連幾個血汗錢都守不住!也難怪，這些剛離開鄉(xiāng)土不久的莊稼人，又怎能繞過現(xiàn)代文明設下的一個個陷阱?

其實，我們也聰明不到哪里去；甚至不知道，裹脅在錯綜復雜、瞬息萬變的潮流中，我們究竟守住了些什么。守住了理想，守住了良知，守住了公民的責任?

缺乏勇氣和信心時我就想，先守住自己這顆蛋吧。在巨大的頑石面前，讓它保持潔凈和熱度，并且免受傷害、完好無損。

或許，哪顆蛋里還孕著一只雞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