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直在飾演水手和他的海的故事，也許才一瞬間，也許已很多年。

當我還在旅程中的時候，頭頂的天空像一大塊夢一樣橫置著，蔚藍而寂寥。于是我漸漸相信，所有的寂寞，看得見的，看不見的，都是那樣的藍。我站在船尾，只要輕輕踮腳就能看見浸在水里的整個夕陽的投影，它在我面前一步一步地倒退，我的船怎么也追不上了。然后我看見，我眼里只剩下它最后的景象，那個黃昏擱淺在時光深處的海灘上，擱淺在離我那么遠的海灘上。

我轉身，在船上最高的桅桿上，刻下一道劃痕。

當我發現它已經和我的肩一樣高時，就再也數不清已經過去了多少天，擱淺了多少個日落。

我不知道我的家，我的陸地，我的島嶼在哪兒，只因為我是個簡單的水手，在大海里尋找歸屬。因為它們都不是我的歸屬。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航行上，那時海岸線和我的邊界都消失掉，只有夜晚，我才借著船頭昏黃的油燈，寫下這一天的航海日記。

我依偎著夜晚無邊無際的黑暗，然后聽見黑暗里有人說：水手，你告訴我，“風雨”是什么？

水手的眼里是沒有風雨的，我說，是它們成就了我。

黑暗中的守望者在后來再沒有說話，我相信他找到了答案。是的，我相信。就像童話和安徒生一樣，安徒生看見了王子與公主，看見了藍的天與白的雪，雖然有邪惡的皇后，但是他相信這個世界有童話，所以童話就成就了安徒生。

經緯度一日一日地改變，存起的票根也隕落，風也只鼓起我的帆，聆聽一串遠航者的囈語。也許是因為這三千海水的咸味，所以當雨落在我眼角，混在我透明的淚滴中時，我分明感覺到它竟是那般的咸，連我的指尖也無法觸及。我愛上了這種味道，我會用它制造出一份想念，想念三月的江南與江北，想念七月的盛夏和香樟樹，想念城市中半開的花與葉子……我忘記了水手是不能夠過多想念的，于是我把它們都倒掛在木墻上，等待風干。

我曾經遇到一個個凄冷的雨夜，我的大海不再是溫柔地讓我夢到人魚的歌唱，它的浪洶涌不斷，不斷顛簸我的船。那時，我會收起我的帆，找個小島把我和我的船停泊，那種心境，仿佛我佇立在風浪之巔，在撼動大海一般。

風雨之后，大海又回到通常的狀態，把大部分時間用來保持緘默。我走進荒島，只是為了尋找一點淡水，當我對一眼泉跪下時，我看到我是那么卑微，叢林不該讓我過多的停留，我在海邊蹲下，撫著那些由于時光和風雨龜裂的巖石，我知道風雨也會將我埋葬在不見陽光的海岸，那時我只是個佚名的水手罷了。

海市蜃樓籠罩在大海上，我借著梯子終于攀上了它的城墻，這是一座空城，一座千百年憂傷的城，也許它正在生命中我們所不了解的暗角，被時光慢慢覆蓋，我走在這座城的兩端，看不見一個人，也看不見一個人的滄桑。

風雨真的把什么都湮沒了！

我很難過地回到我的船上，我沒有像魯濱孫一樣發現寶藏，我們只是相同地做了水手，相同地被時光碾過。

我的骨子里突然萌發了一種思想，它叫做回歸，我告訴自己，我還是個水手。

水手的眼里是沒有風雨的，潮起潮落只是我的鼻息，遠方只是我的海在延伸。

我展開航海圖，那些古老的水手在燈光下細細描繪著，他們把多少海里作為一格，他們規定一個故事要敘寫多長才是一個故事，一次遠航要走多遠才算是一次旅程，他們畫出了心中的海和島嶼的輪廓，甚至標上海峽的深度與礁石的位置……可你看不到他們描繪了怎樣的風雨。

我低下頭看著手心的紋，它們像一段歲月，被我握著，沒有斑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