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人掀開紅蓋頭見著了女人的第一面。女人眼底流轉怯波。歲數一樣,都屬狗,八字不相沖。不一定有愛,卻從此相依。
白天女人挽起長發,提著他和她的衣服,在河邊邊洗邊唱。悠長悠長的荔枝頌,順著水流繞進了人們心里的十八彎。
男人從公家的田里回來,女人接過他滿是汗的衣服。男人坐下吃飯。
他也不招呼她一起。她把他的白色上衣在陽光下微微撣開,晾在竹竿上。表情淡淡的。
晚上男人給女人講故事。捻小小的燈芯任它搖擺。男人講他小時候鬼子進村,集體逃荒,好心人把他抱回家才養大的。在那之前他曾摔進河里去,溺了水,水庫剛好作業,才有人發現被卡在那里的他。
女人喜歡男人的聲音,低沉的,像飛鳥的鼓翼之聲。她在他的臂彎里,輕輕垂下睫毛。
過幾年,女人的水桶里多了幾套小孩子的衣服。恰遇上文革。不愛說話的男人越發沉默。那年二兒子高燒,男人隨批斗的隊伍游街未歸。女人帶著生病的孩子,跪在大夫緊閉的家門前。
跪遍了整個村子,跪高了膝蓋。孩子哭至無聲。幸是有個大夫開了門,把孩子抱進去。女人雙手合十望天。
回家孩子說困,想睡。女人抱著孩子入夢,孩子再沒醒來。大夫慌忙之中,打了狂犬病的針。
男人回來,抱著瘦瘦的女人。女人抱著沉睡的孩子。
女人為男人生了五個兒子,一個女兒。五個孩子平安長大。男孩跟著男人上山打柴,掏鳥窩。女孩跟著女人洗衣服,織鞋子。四個男孩都讀上書,回家就興高采烈地教女孩。
文革結束了,男人在合作社吃大鍋飯,女人在家養豬。下了豬崽就留一半,賣一半。錢女人捏著,暗暗地要壘自己的房子。
錢攢了三年,房子的地基壘了三個星期。把孩子里面成績最好的給耽誤了。沒法考上重點高中,女人織多了一雙鞋給孩子。
后來,男孩們成家立業,女孩嫁得個好人家。孩子們都有了自己的家。女人和男人依然住在老屋里,女人幫男人洗衣服,男人給女人講講故事。女人的頭發稀疏了,挽不起來。男人說挺好,冬天暖和。
女人與兒媳不和,男人憨憨地做中間人。男人在兒子們面前數落調皮的孫子,女人微笑傾聽。
男人嫌女人笨,手把手教女人用手表、收音機、電視、電話、冰箱。盡管男人始終沒學會擺弄電腦,女人是仰著看他的。
女人沒事種種草莓,男人等著吃。男人把著算盤教孫子們二進制,女人在一邊掩嘴。
男人覺著在孫子們的成長年歲里的蒼老,空空地看電視里的潮劇。女人跟著哼哼,丹田力不足,荔枝頌已是唱不出來。
女人小腸長結石,男人低聲下氣去討回年輕時借出去的債。女人看著男人眼里的嘆息說,算了,不做手術了,回家。男人硬是讓幾個兒子把女人按在醫院。
還是動了手術。女人的處境很危險,手術失敗的話得在胳膊下安條管子幫助排泄。男人把管子都買好了,如果手術失敗,就讓他來伺候女人。
醫生開腹,詫異地發現女人的小腸里沒有結石,不過是小腸的位置相錯造成X光片失誤。用了***,女人醒來不記得動過手術,堅持自己沒花手術錢,欣慰地回家了。
男人把管子偷偷收起來。
女人血壓低,男人按時督促她吃藥,還買了量血壓的儀器,自己學著當醫生。女人說他瞎折騰,還是微微笑。
男人有點眼花,女人有點耳背。女人順著男人指的地方,一字一頓地說給男人聽。男人湊得很近跟女人大聲說悄悄話。旁人笑他們,他們相視而笑。
女人跟了男人近六十年,沒出過遠門。沒照過結婚照。沒收過男人的鮮花。手上的鐲子還是嫁妝。聽過男人講過許多故事,沒聽過他說我愛你。
這輩子男人只有女人,女人只有男人。女人依然每天給男人洗衣服,男人依然每天給女人講故事。
下一篇:治大國,如烹青蛙